【修伞】这世界那么多人（下）
解完数列，叶修抬头望钟，四点三十七。
他把试卷翻了一面，换个讨巧方法在草稿纸上重作圆锥曲线，得出的仍是那个毫无美感的根号解。盯着数字转两下笔，叶修果断把试卷翻回选填顺序检查，不再纠结倒数第二大题。
回收完毕答题纸与试卷，监考老师宣布可以离开。没有人大声说话，教室里四处响动着收拾文具的窸窣声音。叶修把早上带来的东西原封不动装回透明笔袋放好，拎着水杯晃晃悠悠穿过教室前门，出校回家。
吃过饭还早，反正电脑没得玩，叶修问他弟借了套理综卷练手感。写完加上对答案时间就杀得差不多了，他把明天考试要带的东西最后清点一遍，然后吃水果，洗澡，跟坐着客厅沙发上各做各事的爸妈打过声招呼，路过弟弟卧室时发现他正后靠椅背两眼望天，口中英语作文经典句式背诵得念念有词，叶修顺嘴逗了他几句，在他弟弟恼火前一个闪身就溜掉了。最后他躺上床，划开手机锁屏。
同苏沐秋的聊天界面停留在昨天晚上，对面砸他套高考专用高分喷雾表情包，他的回复则是“收到”。
叶修打字，“第一天考完了”，回车发送。
比我价格低一定没我技术好
？
比我价格低一定没我技术好
哥，开着团呢正
比我价格低一定没我技术好
再说不是五点考完，现在几点了？你IE啊这么延迟
一叶之秋
[擦汗]说一句你能顶十句
一叶之秋
接着忙吧
比我价格低一定没我技术好
别啊，您请说，考完第一天感觉如何？有什么要跟哥哥倾诉的？尽管放开了喉咙讲
一叶之秋
不是在开团？
比我价格低一定没我技术好
问题不大，我是高手，可以一心二用
比我价格低一定没我技术好
哎哟
比我价格低一定没我技术好
BOSS红血了
比我价格低一定没我技术好
你等我一下下，马上回来
然后人就跑掉了。
叶修不自觉地扬了扬唇角。虽然没什么值得乐的，不过每次跟苏沐秋聊天他都习惯性感到愉快。恋爱中的快乐或许贵在一个持之以恒，润物细无声。
正仰躺着敲九宫格打字让苏沐秋慢点跑，敞着的门突然被人叩响，他母亲站在门口问他还不睡吗。
收敛几分笑意，叶修拿开手机，说就睡了。
母亲瞥一眼枕畔的手机，目光在叶修脸上停留了好几秒，他装作没有察觉，母亲再开口时已经是在问他明天早餐想要吃什么。
刚回北京叶秋就跑来通风报信，告诉他爸妈正怀疑他是在跟人网恋，对方住杭州。
叶修当时正在自己卧室的书桌前翻错题，闻言只嗯一声，头都不抬一个。
叶秋眉头一皱，“嗯是什么意思？知道了还是真在网恋？”
叶修说都是。
叶秋神情复杂，但也称不上意外，半天了只吐出句哥你真行，干巴巴的，简直是没有含义的语气词。
复习完错题集最后一张，叶修蹬地让身下的电脑椅转过一百八十度，正对向他弟严肃问道：“你觉得爸妈会同意我往杭州考大学吗？”
叶秋替他钻研了一会儿这个问题，然后说“我不知道”，又想了会儿，越来越好奇，忍不住问他哥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啊？漂亮吗？
“挺漂亮的。”
“真的假的？”叶秋狐疑脸，“大美女吗？”
“小帅哥。”叶修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三个字说了出来。
叶秋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
“啊？”他从喉咙里挤出个困惑的短促音节。
“嗯。”叶修点点头。
因为实在太惊讶，以至于一时之间叶秋忘记自己应该做出个惊讶回应，言语也好肢体也好。直到叶修复又打算把电脑椅转回去他才一跃而起，抓紧他哥的肩膀把人直直往上拎了起来，双目惊恐，嘴唇抖个不停，“你……你……！”
“只告诉了你一人啊。”叶修把他的手拉开，依旧镇定到不行，“知道了就帮哥保守秘密。”
“我不想知道！”叶秋抓狂，用力摇晃着他。
叶修边被晃得前仰后合边道：“你已经知道了。”
毕竟慌也没用，叶秋不多时便深呼吸冷静了下来。趁这个机会叶修把他弟的两只手都拨开，叶秋顺势捂了捂脸，十分无可奈何，“现在我认为爸妈一定不会同意你往杭州考大学了。”
叶修当时只说再看吧。
这事他一直没跟苏沐秋说，现在虽回忆到了这儿，等苏沐秋杀完BOSS回来也只是与他闲扯几句便道了晚安。熄灯后叶修很快就睡着了，和昨天一模一样，高考生普遍的焦躁紧张在他身上半点影子寻摸不见。
第二天的两科一切顺利，考完英语出来叶修便被几个同考点的同班同学团团围住。这几个人憋了整整两天，扑住叶修就要核对圆锥曲线第三小题的答案。叶修对数字敏感，算出个那么丑的答案更是印象深刻，没费什么功夫就想了起来，话一出口当下有人欢喜有人愁，震天响地或哀嚎或狂笑了一阵，人群中忽然有人向叶修打听志愿填报的事儿。
“Z大吧。”叶修说。
他们班拿惯第一的男生不解，“你的话发挥正常是在清北复交那一档吧？是准备进Z大实验班吗？”
不等叶修作声旁边已经有人忍不住“嘿嘿”直笑，撞着叶修的肩膀暧昧道：“不懂了吧，学神这是真情种，为爱低报志愿。”
他这么一说一群男孩火速躁动起来，“懂了”“尊重爱情”“有分任性”的起哄声不绝于耳，叶修不承认也不反驳，只勾唇笑，他这副就差把“懂的都懂”四个字写脸上的反应引得一众兄弟更是拿他打趣个没完没了。
高考在即叶修还上了趟杭州这事是在班群里暴露的。四号晚上众人水群时叶修跟着回复了一句，很快就有人艾特他问为什么他的定位显示距离他们有一千多公里，是叶修手机坏了还是他手机坏了，叶修答他在杭州，群里瞬间被问号刷屏，又接着被为什么去杭州的疑问刷屏，叶修接着答找人。
“女朋友？”有胆大的身先士卒。
叶修刷了个戴墨镜的嚣张笑。
群里像过年发红包接力那样炸了接近一个钟头，从叶神初曝光的异地女友开始把他们班地上地下的小情侣们统统扒了个遍，每换一次话题中心人物群里都会多几个万年潜水党冒泡直呼大受震撼，吵到十二点钟班长出面提示大家注意休息适度娱乐才逐渐消停下来。
在那期间有知情人士一脚踢活因为高考备考沉寂了好一段时间的X中驻杭州吃喝玩乐小群，喊话苏沐秋问叶神说的那个女朋友是不是就是你。
冲完澡出来的苏沐秋看看手机又看看叶修，歪了歪脑袋，“我是你女朋友？”
叶修摸摸他蓬松微卷的头发：“那是我老婆？”
苏沐秋超不屑地哼他一声，“你不要自我感觉太良好，等你考完我们一决高下，谁是谁老婆还说不定呢！”
“那当然是我高你下。”
“谁说你一定就会在上面的！”苏沐秋质问。
叶修想了想，别有用意道：“那行吧，偶尔一回在下面也不是不可以。”
苏沐秋秒懂，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话接，老半天只懊恼地小声“靠”了一句。
叶修拿手背轻轻堵他的嘴唇，“不准说脏话。”
“我偏要。”苏沐秋扒拉下叶修的手，叛逆道：“我还要抽烟、喝酒、纹身、烫头。”
“但你是个好男孩？”叶修试着接他这个烂梗。
笑点不太高的男孩果然笑逐颜开。
高考结束次日，一大早叶修便被弟弟拉着上街买报纸对答案。估分完看父母的神情老两位那都是相当满意的，于是叶修乘胜追击，紧锣密鼓地就把他已经定好第一志愿是Z大计算机科学这事抖露了出去。
父亲问他理由是什么，他这个分数保底应该是去上海，严厉腔调活像在训新兵。
叶修半点不怵，大大方方承认因为他在杭州谈了个对象。
“我们猜想也是。”过了一会儿母亲才开口，听她的口气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你再考虑考虑吧，填志愿归根结底是你自己的事儿，不要等分手了才知道后悔。”
叶修没跟母亲理论值得不值得，直接一句“谢谢爸妈”替他父母表了个宽容接纳长子早恋的态，作为安抚又补上句：“反正Z大也是很不错的学校，悔也悔不到哪儿去。”
又过了几天，叶修向苏沐秋汇报说他父母那儿都已经妥了，只等志愿填报系统开放，收完录取通知书今年九月他就能够飞往杭州。
苏沐秋有点不相信事情这样顺利，问叶修他爸妈怎么这么好说话？早恋都完全不管的。
“主要是你形象好。”叶修诚恳道，“讲完你的经历我爸妈就被你自强不息天天向上的乐观主义精神打动了。”
苏沐秋喜上眉梢，发了好几种不同的nice表情包。
叶修忽而话锋一转，“但现在还有个很严峻的问题亟待处理。”
苏沐秋：“？”
“我暂时没敢向我爸妈坦白我对象性别男。”
“别坦白了。”苏沐秋简单粗暴。
“可他们要看你的照片。”叶修也直击要害。
苏沐秋为难，“你能不能，就，嗯……说我长得不好看，不上相，自卑，所以从不拍照没有照片。”
“这恐怕有难度。”叶修说着还有点不好意思，“我妈问我你长怎么样的时候我说你很好看。”
苏沐秋：“……”
“小叶，你答应哥哥，大家都知道你对象好看，但是下回不要瞎显摆了可以吗？”苏沐秋痛心疾首。
最后是苏沐秋拿性转相机给自己咔嚓两张图传给了叶修了事。为营造岁月静好的氛围他还特意跑西湖取的景，杨柳金波，晴光美人，叶修父母看过照片都说好。
还过去手机，叶父随口评价句看和周围人的对比这姑娘还挺高。闻言叶秋实在憋不住一阵猛咳，叶修警告似的拍两下弟弟的后背，神态自若解释说也还好，没他高，透视角度显得高而已。
荣耀开办首届职业联赛的消息在叶修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的礼拜五官宣，九月开始举办战线漫长的常规赛。当时荣耀势头虽好，但完备的电子竞技制度还没有在国内建立，资本多选择持币观望，无论是赛事的硬件配置或者奖金薪酬都多少显得有些勉勉强强。连选手的态度也趋于保守，除苏沐秋这样的职业玩家之外，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休学辞职打比赛者少之又少。
他们一区这帮日后被称为开荒一代的玩家为此还特意在一线峡谷开了个短会，一叶之秋、秋木苏、大漠孤烟、索克萨尔、气冲云水、扫地焚香……传奇的账号卡与他们的操作者在这时正是年少气盛，虽有着生计的现实考虑，但处在熟悉的环境之中、听着身旁这些交手多次的老朋友们的声音时，对未来的期望与对于荣耀的热血压倒了一切。
“妈的！管他的呢，先打着再说！”有暴躁老哥骂骂咧咧地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最强心声。
“老子无所谓，比赛办不下去大不了回去接着给人看场子呗。”索克萨尔那把粗糙嗓子第一个接腔。
气冲云水不禁叹了口气，“这时候真羡慕你们这些职业玩家，都不用做选择。”
“确实，我们职业玩家这波是要我以我血荐轩辕了。”看气氛压抑，苏沐秋忍不住说了句俏皮话，马上就有人接茬。展望过一番联赛的辉煌前景，哥几个逐渐斗志昂扬，恨不得立马比赛场上见真章。
大漠孤烟一如既往的人狠话不多，临下线才走到一叶之秋与秋木苏身前，对一叶之秋说赛场上见。
“等你来啊。”叶修笑了笑，挑衅着说。
大漠孤烟应了一声，又扭转视野上下打量起秋木苏，一开口就拿捏住了教导主任的气质，严厉又挑剔：“你准备拿这身打比赛？”
“怎么可能！”苏沐秋矢口否认，“我对待比赛那是相当认真的好不好！”
大漠孤烟接着问：“新账号卡还是神枪手？”
“干什么？刺探我们嘉世的战术机密啊？”叶修插话，“赛场上见了再说，一眼认不出他你这比赛也用不着打了。”
对叶修这种无聊的嘴炮行为大漠孤烟一贯是充耳不闻的，和迟来的气冲云水打过招呼便下了线。
嘉世未来的铁三角凑一块儿说小话。
他们各自的情况彼此都清楚。气冲云水研一，也在Z大念书，导师放养，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充裕，再加上他一贯对自己有规划，课余参加电竞比赛家里人并不干涉。苏沐秋更不用说，他反正是处于自己给自己当监护人的状态，爱做什么都没人管的。至于大一新生小叶同学就比较惨了，这事他从头到尾就没跟家里人说，报名也是偷偷摸摸弄好的，想的是能瞒一天算一天。
他们这支队伍要拉起来还差两个首发队员，这段时间三个人一直在四处搜罗合适人选。另外还要盘算起今后的训练计划，毕竟没办法全职打比赛，只能尽可能将每个人的时间高度利用，提升自我的同时快速适应磨合。
三人小会结束，叶修又跟苏沐秋视频。虽说没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讲不可，但他们就是想看着对方的脸。
叶修躺在床上看苏沐秋搓衣服。苏沐秋边搓边分析展望他理想中的五人队伍职业配置，听着听着叶修忽然来了句：“等今年拿了奖就给你买台洗衣机。”
苏沐秋愣了愣，随即眼睛下弯，“再给我换台抽油烟机，现在那个简直熏人，我真的受不了了。”
“好。”叶修满口答应。
“还有冰箱、空调、电脑……”苏沐秋可以说是变本加厉，越讲越离谱，“房子也换个新点儿的吧？”
“换，都换。”叶修大手一挥，要什么给什么。
男朋友的豪气干云逗得苏沐秋笑到肚痛。等笑够了，他抬手拿小臂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花，话音温柔了下来，温柔又珍重，忽然很想说平时不好意思说的真心话，于是他开了口：“其实那些东西也不是非要不可，最重要的还是能跟你一起打比赛。”
他讲得真挚，叶修光听着心已经化成一块小熊软糖的形状。在这个情形之下可以表达的有很多，万语千言，最终叶修抬手隔着屏幕碰了碰苏沐秋漆亮的眼睛，嗓音微沉，“我很想你。”
“我也是。”苏沐秋眼帘微合，仿佛叶修的手当真能够穿透屏幕落到他的脸上，挟着干燥触感与令他感到安心的温度。
叶修十八岁毕业季的夏天，是在严于律己的电竞训练与对苏沐秋的想念中度过的。
报到当天飞机起落两地都是好天气。在萧山机场平安降落，刚踏上廊桥叶修便感受到了空气中久违的潮润，心中又生出几分已经离开北京的实感。从转盘取了拉杆箱与行李袋，往出口扫过一眼，栏杆外的苏沐秋正冲他挥手。
两个人克制着拥抱了彼此，随后便往地铁口走去。叶修单手推行李，另只手圈住苏沐秋的肩膀，趁着人少屈指勾勾怀里人的脸，问他：“怎么样？上海好玩吗？”
苏沐橙中考成绩理想是苏沐秋今年的又一桩喜事，赶在高中军训之前他带着妹妹去上海玩了几天。行程排得满，他都没什么空跟叶修实时汇报，被问到了才开始滔滔不绝回忆旅行中的见闻。
闲话一路，到信院本科生校区时已经快要十一点了。学校里正是人最多的点，处处盛开着身穿各色鲜艳夏装的新生，散发出无尽稚嫩的青春活力。苏沐秋离开校园已久，见着这幅场景大感新鲜，一路上步伐都充满弹力，蹦跳得像只误入爱丽丝仙境的小兔子。
叶修宿舍在三楼，不高不低，苏沐秋较为满意。杭州不比北京，楼层矮了光照不好还潮，高了又难爬，烦得很。住宿环境则属于公立大学男寝平均水平，上床下桌四人间，没有独立卫浴。到宿舍后看床铺是所有人都已经来了，但在屋里的只有一男一女。
男生是住叶修对面铺的同班同学，女生则是他女朋友，也是Z大今年的新生，外国语学院的。两人都不是杭州本地人，这回结伴一同过来。女孩子的学院安排明天报道，她今天比较有空，于是过来帮男朋友整理东西。
四个人互相认识一番，轮到苏沐秋时他选择的说法是叶修家住杭州本地的朋友，看小叶一个北京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豆腐脑都吃不习惯找不对地方买实在太惨，乐于助人的他不能坐视不理。
“那咱们宿舍就我俩是外地人了。”男生闻言一笑，指指靠窗的两张床，“这个，还有这个，都是土著，铺完床就回家了，估计以后也不会在宿舍常住。”
“那敢情好，荣升豪华双人间。”叶修同样笑着回了句。
闲闲攀谈几句后叶修便打了盆水回来擦整套桌椅。苏沐秋则洗了块抹布爬上叶修的床擦床板床栏，擦完又爬下来给叶修理箱子，在手机备忘录上敲等下要出门采购的物品清单。
中午这对情侣邀请他们一块儿勇闯新学校食堂，叶修问了苏沐秋一声，苏沐秋说他现在还不是很想吃东西，叶修便婉拒了，祝他们勇闯得开心。
他们走后过了大约十分钟叶修跟苏沐秋才把最后一点东西归位摆放好，又费了点功夫和叶修分工把宿舍积了一暑假灰的地板扫拖干净。一弄完苏沐秋就打个大大的哈欠，他昨晚熬了个大夜搞东搞西，在地铁上晃一路困一路，强撑着帮叶修理完东西已经是极限，这会儿往桌面上一趴就要开始睡。
“去上面睡。”叶修捏捏他的耳朵尖，是软骨独有的奇妙韧感，“把被子盖上。”
“不去，流汗了。”苏沐秋头直摇。
叶修直接上手把人架了起来，“早被空调吹干了。快去，我不嫌弃。”
叶修那样坚持苏沐秋也没办法，不过他总是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异样讲究，非要去公用卫生间里拿盆接水，擦擦身子又冲洗干净脚了才肯爬上床
“你饿不饿？”睡下躺好，苏沐秋眼睛闭上又睁开，“去吃点东西再回来吧。”
“热，我也吃不下。”叶修说，“等你睡醒凉快点儿了我们再去。出学校吃点好的。”
苏沐秋一想也行，复又将双眼阖上，他困倦到四肢沉重，声音越说越低，“那我睡了啊，你自己玩会儿。”
叶修应了一声，低柔沉静。
母亲正巧在这时打电话过来问他报道的情况，叶修去走廊尽头接听，回来时苏沐秋仍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侧躺着深眠，身体蜷成半圆弧度。
他熟睡时面容总是很乖，睫毛纤长，脸颊鼓鼓，嘴唇也会不自觉嘟起一点点。叶修形容是显小到傻乎乎，苏沐秋不相信，叶修拍给他看，苏沐秋接着就装瞎，在叶修跟前撒娇耍赖这家伙是很有一套的。
看着喜欢的人的睡颜无论何时都是一种会让叶修感到满足的体验。很难表达这种心情产生的缘由，或许是因为苏沐秋总是很忙很累，所以叶修愿意多看他休息。又或许是因为在这种时刻——不设防备的、甚至可以说是脆弱的暴露的婴儿一般失去反抗能力的——叶修能再肯定不过地感受到他之于苏沐秋理应承担起的一份责任感。他应该守在苏沐秋身边。
叶修站在床边注视苏沐秋，见他刘海散到了眼皮上便帮他拨了开。难听的吱呀声正是在此刻响起，手尚且停在苏沐秋脸畔，他转过身，门口只有刚刚认识的女孩子一人，望向他的目光略显错愕。
在女孩子试图开口解释什么之前，叶修抬起右手食指竖在唇前，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说起初女孩子只是以为自己多想，这时她也已经彻底明白了过来。下意识双手交叠蒙住嘴，重重啄两下头表示收到明白，顿了顿，又朝叶修露出个友好的、支持的笑容。
苏沐秋醒后两人消消停停出校吃饭，逛超市买日用品。把东西放回宿舍叶修就跟着苏沐秋回家了，对面铺的兄弟还揶揄看来他运气当真不错，独享至尊单人间。
第二天中午吴雪峰从研究生校区那边赶过来跟他们吃了顿饭。这时嘉世的首发阵容已经确定，另外俩人长居地虽在杭州但现在抽不出身来一趟，只能在小群里发“苦酒入喉心作痛”表情包云喝一杯。
不过也没差，反正他们线下的三个人也不能喝酒，冰冻过的热带口味冰红茶三瓶就位，干杯！敬嘉世的未来！
吴雪峰下午开班会，吃完饭就赶班车回去了。报道还没结束，学期尚未开始，叶修的时间听凭自己安排，他决定今天也跟着苏沐秋回家。苏沐秋心里美滋滋，嘴上非要问你天天跟着我回家睡那我给你在宿舍铺了床有什么用？叶修做沉思状，说那我走？苏沐秋立即目露凶光，不许！叶修呵呵一笑，牵着苏沐秋的手，涉过盛夏有水波质感的炽烈而透明的阳光，往家的方向走去。
叶修这一届情况特殊，军训不在大一开学前而是在结束后的暑假举行，报完名直接进入教学周。嘉世队员闻讯纷纷表示队长真乃天选之子，老天爷一定要成全你打联赛。
第一学期专业不分流，学院搞大类培养，课程难倒不难，可是门门必修，门门点名，叶修在课堂上是真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如坐针毡什么叫度秒如年。逃不掉课的直接影响是叶修的训练时间被迫压缩，其他或工或读的队员情况比他好不了多少，于是第一赛季的嘉世首发一个比一个夜猫子，下午三点或许找不见人，凌晨三点他们倒是经常齐刷刷挂在线上训练模拟复盘。
另一方面，荣耀第一赛季表现出了一切新事物开端理应有的混乱与磕绊，可以说直到常规赛赛程过半才算步入正轨，二十支队伍此时才逐渐摸清比赛中的种种关窍。饶是如此，在此之前课业比赛两头跑的紧张安排也把叶修折腾得够呛。
客场对上霸图叶修正逢修罗期中周，两方面的压力共同积攒到临界值，随后集中在赛场爆发。团战送完大漠孤烟下场，战场之上一叶之秋昂然兀立，战场之下嘉世粉丝欢呼沸腾，重重声浪迎面劈来，一颗心脏被共振到悸动发疼的程度。
叶修丢开鼠标吐出口气，转脸就看见苏沐秋面色是鲜见的凝重。
苏沐秋抓着叶修将人拽去休息室。几乎快要手骨贴着手骨，唯有紧握之时，双方皆可能够感受到这只手因为不久前肌肉高度紧绷而微微的痉挛发颤。
“别紧张。”叶修抢先一步开口安慰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揉揉苏沐秋的后颈，“暂时性的，很快就好了。”
苏沐秋神色复杂地盯紧叶修，好一会儿才宣布说：“明天开始我给你做手部按摩。”
叶修哄着他说好，都好。
被顺过毛，苏沐秋紧抿的唇角放松几分，人也有点泄气，“你怎么这么辛苦啊？”他沮丧道。
“我不辛苦赚钱养家，你怎么貌美如花？”叶修俯身拿鼻尖碰碰他的，不正经地逗他开心。
苏沐秋闻言果然嗔得推了他肩膀一把，心神却不由自主安定好些，抱住叶修跟他说了会儿话，直到吴雪峰把休息室的铁门敲响两人才分开。
第一赛季的兵荒马乱被悄然而至的春节不由分说地竖闸拦下，选手们各回各家，喘息修整。
节前最后一场常规赛结束时嘉世总积分高居榜首，很值得骄傲的成绩，但五个人多多少少都觉得有点表面光鲜。原本想着是不是有点仪式感吃点好的聚一场，讨论来讨论去又纷纷表示还是算了，不如回家饱饱补上一觉，人人五行缺觉。
叶修一直拖到腊月二十七才回家，机票是不要想的，能抢掉车票都得归功于他手速超群。
离别前夜叶修照例睡在苏沐秋床上。苏沐秋的卧室说实话挺冷的，空调开不开意义不大，暖空气全往天花板上升，压根热乎不到他们这儿来。不过苏沐秋为叶修新换了珊瑚绒的被套，睡着比之前那套全棉的暖和多了，叶修姑且算是适应了南方的冬天。
他们朝着对方的方向侧躺着说话，小腿挂着小腿。苏沐秋脚丫子像块冰，叶修摸了一把，诊断他这属于气血两亏，建议多喝沸水。这话苏沐秋不爱听，不轻不重踢了叶修腿根一下，你才气虚！
“可不敢胡说，我虚不虚你还不知道？”叶修微言大义。
谈到这个苏沐秋可就不困了，掀被而起就要实践出真知。两个人在被窝里胡闹了一阵，最终苏沐秋的起义遭到叶氏当局残酷无情的镇压，叶修覆在他身上把他按进羽绒枕头里用力亲，在苏沐秋因为倒不过气急急推他胸膛时才松开，振振有词道你看没毛病吧？是不是气有点不足？
输了里子的苏沐秋决计不肯再输掉面子，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喋喋不休他对于年后装备配置、战略战术与训练项目的新构想。
叶修不评论，不打断，全神贯注凝视着他。
苏沐秋自己没有注意，叶修却看得清楚。他今天其实很疲倦，虽说开赛以来他就一直这样。唇色发白浅淡，眼底倒挂乌青，整个人又那样消瘦。刚才叶修去握他的脚踝，伶仃冰凉得像一株雪地里的芦苇，脆弱到轻折即断。可是他的眼睛又亮得出奇，其中那团火烧到仿佛无法熄灭。这是很不正常的亢奋状态，但对于嘉世这只年轻队伍中唯一的全职选手来说又那样情有可原。
更加持久枯燥的训练、更加费心费力的算计筹谋、更加孤注一掷的战斗到底的决心。
两个人都很辛苦。原本不必这样。
叶修把苏沐秋揽进怀里。
苏沐秋抚了抚叶修的脊背，“怎么了？”
“让我抱个。”
苏沐秋没多问，只是乖乖地给抱。人总需要被留下一定的私人空间，他也一样。
依偎片刻，记起离别在即，苏沐秋不觉叹气，“又要异地了。”
“舍不得我走啊？”
“难道你就舍得下我了？”
叶修坦率：“舍不下。”
“我也是。”苏沐秋闷闷道。
他示意叶修松手，分开一点距离后捧着叶修的脸盯着看。窗帘闭拢了，要防风，苏沐秋还有点近视，叶修也不知道他究竟看不看得清，但还是配合着。不一会儿唇上一热，苏沐秋主动吻住了他，含住他的上唇轻轻地舔吮。四片唇瓣渐渐被交融的口水打湿，厮磨间偶有细小水声发出。叶修环住他的腰，由着他主导，无言地回应苏沐秋此时的依恋。
叶修先斩后奏地做了个决定，并且暂时不打算告诉苏沐秋，毕竟他希望苏沐秋听到的永远都是好消息。
一直到正月十六苏沐秋在高铁站接着叶修，他才知道这人这趟回家做成了两件大事，性向出柜一次，理想出柜一次。
苏沐秋双目一眨不眨地把叶修从头看到脚。
“怎么了？”叶修笑着遮住他的眼睛不让看。
苏沐秋抓下他的手，正色道：“我真觉得现在还能看见你跟做梦一样。”
叶修少有地露出个苦笑，“我想也是。”
十五岁那年他就是为打游戏这事跟家里人闹得不欢而散，这次他决定讲求方式方法，进退有据跟父母谈他的规划：下学期先办理休学专心比赛，如果今年打不出成绩他就老老实实回去上学，学好宇宙机，毕业谋福报。
可父母该不理解还是不理解，反对的理由依旧是老三样，不正经，玩物丧志，打游戏能为国家做什么贡献？叶修虽然措辞语气均不过激，可仅是执迷不悟立场坚定这一条已经足够他父母光火。
中途偶尔说到苏沐秋，叶父迁怒着责怪了他几句，根本没有办法按捺，叶修火一下子冒了上来，索性坦白出了柜。
他爸那天气到把书桌上摆放多年的全家福都砸墙上了。母亲收拾的时候背着叶修抹了好几下眼睛。叶修心里堵得慌，却也没有好的办法教他们不伤心，只能蹲过去一言不发地帮母亲善后。
家宅不宁的状态从腊月二十八持续到初五叶父回部队。叶修出柜后父亲就拒绝跟他交流，临行时分才冷淡地甩他句“好好的前程你不要。”
叶修没试图辩驳，他不想做些无益的事激怒他父亲，他唯一确信的是这样的好的前程他一点都不想要。甚至高考本质上都是他为父母考的。当时年纪小，父母觉得他不懂事，他没办法，缺乏途径自我证明，只能暂时妥协。现在既然已经成年，他应该拥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力。
父亲离家后母亲找叶修谈了很多次，叶修尽量配合，只是谁也没有办法说服谁。母亲对孩子总是多一些包容，比起叶修的选择会让自己在亲友间失了面子，她最担心的还是叶修以后的路会很难走，无论哪一条。
叶修说那也要试过才知道有多困难，他不后悔。
直到过完年叶修回杭州母亲也没有明确表态，叶修知道这已经是她能为自己做出的最大让步。
一面沿街前行，叶修一面同苏沐秋讲述他和家里人的事儿。苏沐秋安静地听着，神色越来越难过，叶修想让他开心点，于是说道：“幸好我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大不了我爸妈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不要这样说。”苏沐秋顿足，望向叶修的双眸中盛满认真。他盯着叶修看了很久，却苦于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安慰他的话，最后只能身体力行地紧紧抱住他，“你很好。”他一字一句道，“对他们而言你一定是很重要的。”
叶修没言声，过一会儿才回抱住他，脸埋进苏沐秋浅浅的肩窝。
想要驱散家庭不睦的阴霾只需要来点意外之喜，比如深思熟虑之后全职打比赛的不止叶修一个人，原来嘉世其他队员一直以来心中盘算的都是这回事。当然，常规赛继续后他们同样发现其他战队成员亦有不少下定了同样的决心。
稳定训练后对手实力的增强并没有让苏沐秋倍感压力，重新测评完各战队水平，他反倒满怀期待：“全日化参训的队员是战队运营成熟的表现，荣耀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单手撑在苏沐秋的电脑椅椅背上，叶修低头迎上苏沐秋的笑脸，禁不住同样提起嘴角，“会的，我们还会遇见更多有意思的对手。”
苏沐秋嗯嗯两声，又面色一肃，关切道：“那样老韩会不会压力很大？每年都有一茬一茬的新人冒头跟他怒争第二？”
“确实，”叶修表现得也很重视，“所以我们要持续性锻炼老韩，全面提升他的战斗素质，帮助霸图蝉联亚军。”
“我们也太以德报怨了吧！泪目了泪目了。”戏超多地擦了擦只有聪明人才能看见的眼泪，苏沐秋看一眼日历上圈出的决赛日期又看一眼叶修，忽然两手搭上叶修的肩膀，直勾勾映上他的面庞。
“魔镜魔镜告诉我，嘉世是不是联盟最厉害的战队？”
他把自己的声音压到很低，即便如此亦难掩清亮本色，听上去更像扮大人说话的调皮小孩。叶修被他逗得笑，笃定说是。
“沐雨橙风是不是联盟最厉害的远程角色？”
目光柔和几分，这样亲密的距离下叶修很自然地亲了亲他，“她的操作者也非常天才。”
眼睛里闪动的光芒愈发耀眼，苏沐秋把叶修又勾近几寸，声音更加细柔亲昵，“一叶之秋是不是荣耀最强？”
“所以到底是不是呢？” 叶修不答反问。
苏沐秋笑眯眯道：“当然是！”
他们在之后的那个夏天共同拿到了荣耀第一赛季的总冠军。
叶修虽然中途休学，但在那之前跟班上同学的关系已经相处到十分融洽，比赛当天无论打不打荣耀全班男男女女都来给他加油，夺冠后更是在朋友圈疯狂刷屏，嘉世牛逼后头跟着的一大片感叹号触目惊心。
叶修对铺兄弟也带了女朋友一起，赛后聚餐时女孩跟苏沐秋说看到他们在颁奖台上捧杯她直接就是一个泪奔，精心化的夏日甜心妆全给洗了干净。鬼知道她其实根本看不懂荣耀，可这丝毫不妨碍她与在赛场之上荡气回肠的竞技精神共情。
热血、拼搏、永不言弃。
听她说完苏沐秋笑了笑，靠在椅背上垂了垂眼睛，“要是大家都能这样想就好啦。”他用生日许愿那样的虔诚口吻说道。
暑假叶修回家待了一周，苏沐秋也跟了过去，虽然起不到多少作用，可他就是想要离叶修近一点，如果这样能够提供给叶修支持的力量。
夺冠的消息叶修早在第一时间就对父母通报了，回到家他还特意把奖杯摆到了显眼的位置。父亲依旧对他视而不见，母亲的态度则软化不少，叶修就跟她商量了自己想要直接办理退学的事。母亲面露难色，她总是希望叶修能把学位拿到，算是留条退路，毕竟在她的观念中游戏总不可能打一辈子，看叶修实在坚持她还是妥协了。
第二年他们也拿到了冠军。叶秋这回专门找借口来看决赛现场，赛后表示他回家一定极力渲染宣扬，劝说父亲早日想通。
铁打的嘉世流水的亚军，第三赛季总决赛他们的对手换成了同样双核模式的百花战队。比赛头前夜，结束训练后叶修和苏沐秋照常一同回家。夏夜明朗，城市辉煌，穿过繁华的步行街，等到行人稀少的小巷时他们就牵起手，苏沐秋踩着自己的影子做美梦，“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一种可能，明天我俩刚比赛完就发现你爸妈其实都坐在场下，他俩一齐看着我们拿的冠军？”
“倒也不是毫无可能。”叶修很委婉，“毕竟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生活不易，小苏叹气，拉紧叶修的手大幅度晃了晃，他接着问：“那么他们什么时候才肯来看我们比赛？”
“今年没什么希望了。”叶修客观道，但也给苏沐秋鼓了鼓劲儿，“不过只要我们再接再厉，总有这一天的。”
苏沐秋继续展望，“那我们就必须一直冠军冠军冠军了，不然你爸妈来了看什么？”
叶修说是啊，“有没有信心？”
“有没有信心？”苏沐秋反问他。
他们同时以傲然一笑代替了言语作答。
开赛前的休息室，照例叶修与苏沐秋互相给彼此做最后的手部放松按摩，顺便凑近了小声嘀嘀咕咕。其他队员习以为常，谈天喝水打电话如入无人之境。陶轩来了一趟，见着标志性的正副队互相按手环节照常进行就知道一切顺利，鼓励几句便离开了，来去如风。
观众早已就座，设备最后一轮调试完成，LED屏幕大明，解说打满鸡血的开场白声响起。有工作人员把他们引到后台横列站定，礼貌提醒他们做好入场准备。
安安分分站不过一分钟苏沐秋又开始跟叶修咬耳朵说小话，“虽然这是我第三次站在这里，但是有一说一对百花我还是很期待的，他们的双核正副队很难缠啊！”
“再难缠他们本赛季也就到此为止了，”叶修冷酷，“冠军当然是我们嘉世的。”
“那最佳组合呢？”苏沐秋忙问。
叶修捏捏他的脸，笑着允诺他：“必然也是我跟你的。”
“叶队，你真的可以说是膨胀到无法无天了。”苏沐秋说，两眼弯弯，“不过我喜欢！”
借着后台晦暗光影的掩护，年轻的战士悄悄握住彼此的手，传递给对方自己的力量。
通往赛场的大门缓缓开启，缭乱刺目的光柱涌入。雷鸣般的掌声与呐喊中，他们并肩踏上战场。
END
有点仓促总之还是写完了！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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